建德高鐵站的候車大廳內(nèi),左右兩邊墻上各懸掛著一副巨大的浮雕,其中一幅是新安江,江水奔流,巍壩矗立;另一幅是梅城,江面平靜,城門豁然。浮雕描繪了建德的兩處場景,也展現(xiàn)了建德的兩種氣質。
今年元旦,特地去了嚴州古城跨年。由于疫情放開,好多人變陽,大街上有些清寂。站在城墻上憑欄眺望,江上、城里,同樣意境悠遠。修舊如舊的老街上,牌坊赫然,三三兩兩的青年男女在漫步游蕩。此時的梅城,像個睡眼惺忪的美人,絲毫不在意這是2023年首個忘情的夜晚。
也許,這才是梅城最應該具有的氣質,歷史在風煙中輪回,往事在遲暮中重現(xiàn)。飄逸、疏朗、寬闊、大氣。熙熙攘攘的節(jié)日未必是它的本來狀態(tài),只有這黯淡了市聲人語的尋常日子,才是它的本色。三江口雙塔遙相呼應,沙船偶爾徐徐駛來,留下久久回蕩的水波。江邊有兩棵大樹,一株紅得驚心,一株黃得艷麗,經(jīng)過此處的游人無不拍照留念。
梅城是座城,從建城之日起,它就是州城,是堂堂正正,鼎鼎大名的嚴州府。它因水路而興,繁榮了數(shù)個朝代,終因新安江與富春江兩座大壩的截流,導致水路中斷,從此沒落。曾經(jīng)繁華的大街,輝煌的會館,雖然逃過了時代的洪荒,但已朱顏不再,那些層層遞進的牌坊,也在文革中被當成四舊紛紛砸碎,至今留下少許幾座儼然成為古城的地標。嚴州中學、嚴州師范依然書聲朗朗,卻早已沒了作為朝圣地的那種崇高。歷史幾度興衰,梅城卻依舊故我,將自己活成了讓太多人提淚潸然的“老嚴州”。大壩起,嚴州亡,那個俊采星馳的嚴州,終究是回不來了。
第二天的中午,逛罷梅城,又坐車來到新安江。作為市區(qū),新安江也依然是原來的風貌,兩面翠山,夾著一江清水,彩虹橋到白沙橋之間的老城區(qū)依然人煙稠密,變化的是爛尾樓被修葺一新,府前街也經(jīng)過了徹底的改造,之前名聲不佳的麻園嶺已徹底沒了蹤影,轉而成為景觀公園。
新安江的馬路上,街景局促了很多,心情也會莫名的逼仄。這種感覺跟之前一模一樣。究其原因,或許是因為這座城市的另類出身和硬朗氣質。
因為新安江水電站的建設,建設者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小漁村白沙,是他們改變了這里的氣質。無怪乎,新安江的人至今仍講著普通話,只是帶點別樣的口音。本地許多人的父輩或是祖輩,籍貫都在外埠。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建德濃郁得有些夸張的國企文化,最先是建造電站的水電十二局,然后是電廠、水廠、銅礦、新安化工,還有后來的新化化工和杭橡,每個國有廠礦都是一個小社會,職工關系非常緊密。在新安江,大家會說自己是哪個單位的,而不是哪個鎮(zhèn)街的。這點有點像北方,一點也不江南。因為是移民城市,老一輩新安江人對這片土地并沒太多歸屬感,沿用的仍是老家的習慣;但他們對廠的感情很深,靈魂深處的皈依都在廠里。
狹長一線的地形,導致新安江的布局既擁擠又凌亂,許多房子都是建在山上,上下坡很多,不同地段落差很大。因主干街道新安路和新安東路的東西走向,許多房子的朝向和陽臺都不規(guī)整,加之地基的高地不一,新安江與重慶有頗多類似。
至于生硬的氣質,完全是因為浸染了太多共和國的色彩,保留了太多計劃經(jīng)濟的遺風。老一輩新安江人的血氣都比較足,紫金灘的激流險灘中,人定勝天的口號似乎還在響徹。新安江人豪爽、仗義,但是討論事情的時候,內(nèi)部很難達成一致。畢竟廠礦人沒有鄉(xiāng)愁,沒有那種積淀了幾個世紀的文化血脈。
大壩加大廠,讓梅城徹底讓位于新安江,市區(qū)被遷至白沙,資源被徹底抽走。連同水路一起被切斷的,還有嚴州的千年文脈。從州府到鄉(xiāng)鎮(zhèn),連降兩級,計劃經(jīng)濟的風起云涌中,帶點封建色彩的梅城在失落中徹底沉淪,三江口的浪濤拍打了一年又一年,牌坊被大片拆去,老街不堪歲月的洗禮,古城墻上早已生滿了青苔。那個人們心中珍藏的嚴州,風華絕代的嚴州,頹廢成這個樣子,著實讓人痛惜。
歷史會在偶然間改變城市的命運,也會在必然中將其反轉。水電站與一眾大廠讓新安江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一度成為浙西的高光,卻也在九零年代讓它逐漸失速。因為計劃經(jīng)濟思維與廠礦文化的根深蒂固,新安江人對國企的迷戀,絲毫未減。國企的經(jīng)營效益,在市場經(jīng)濟殘酷的法則中力有不支,之前遠不如建德的桐廬,早已沖在建德的前面;地廣人稀的淳安,也在旅游上大幅領先了建德。建德的尷尬,不是實力不強,而是與這個時代不再兼容。主打工業(yè)還是旅游,建德迷茫了好久。
直到一位面相柔和,氣質靦腆的中年男人出場,建德的命運才戲劇性地再次翻轉。童定干,在建德為官多年,對這方土地感情很深。為了嚴州的復興,他想搏上一把。
航運已難以挽回,工業(yè)也積重難返。童定干打算靠高鐵來突圍!過程反復曲折,結局皆大歡喜。穿山越嶺杭黃鐵路,在建德境內(nèi)打了個頗有力度的鉤,這為建德今后成為區(qū)域高鐵樞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正在有序施工的杭衢高鐵、金建高鐵都將在建德碰頭。中國的區(qū)縣級城市中,唯有建德一家擁有三座高鐵站。高鐵站最多的縣城建德與高鐵站最大的縣城績溪,在杭黃鐵路上珠聯(lián)璧合,黃金旅游高鐵的桂冠被徹底做實。
只有高鐵搭配文旅,整盤棋才能下活。要破局,只有另起爐灶。童定干首先想到的,首先是梅城。作為千年古城,梅城依山面江,地勢開闊,舊時風韻經(jīng)久不散。他邀請了一群國內(nèi)最著名的文旅專家,經(jīng)過反復踏勘與論證,直至制定了系統(tǒng)的方案。街道和城墻得到了重塑,浙西文脈實現(xiàn)了延續(xù),古老的嚴州迎來了重生。如今的梅城,成為建德叫得最響的城市IP,是在各類官媒和自媒上頻刷存在的爆款打卡地。童定干通過復興古城的方式,讓嚴州在世人的心目中再次回歸。
大氣舒展的梅城,向四方游客展示著嚴州的舊時風日;狹窄逼仄的新安江爺依然保留著某種濃重的時代記憶。論壇上,常有人說,是新安江掏空了梅城。至于嚴州獨立的論調(diào),更是一呼百應。誠然,光復嚴州早已不切實際,童定干找回的,是帶點飄逸也帶些憂傷的昔年風骨,他在高鐵上尋路,也在城墻上找魂。對于水路中斷、陸路偏安的梅城來說,以文旅來振興已經(jīng)是最好的選擇。文旅可以成就“網(wǎng)紅”,要做“長紅”需要工業(yè)掌舵,曾經(jīng)家大業(yè)大的新安江,依然給予了建德經(jīng)濟最底層的支撐。
臺前和幕后的切換中,是建德骨子里的兩種性格,嚴州文化的隱士情懷與工業(yè)時代的鏗鏘氣質,固守也開放,躺平也奮起,在對立統(tǒng)一,也在相輔相成。或許,這也是建德最讓人著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