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部熱議的人物紀(jì)錄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豆瓣評分高達8.5分。
主人公是一位96歲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她從民國走來,人們稱她為“女先生”,愛詩的人稱她為“詩詞女神”。她叫葉嘉瑩。
被這部紀(jì)錄片感動落淚的人,說這是一生一次的沉浸式體驗。畢竟,這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部關(guān)于她的紀(jì)錄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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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知曉葉嘉瑩,還是因為她給南開大學(xué)的兩次捐款:
2018年裸捐1857萬元,2019年再捐1711萬。
人們好奇,她為何這么有錢?這么多錢又為什么捐出去?
其實她只是一個樸素的教育工作者,賣掉了北京祖宅、天津房產(chǎn)的錢,一分不剩地捐出,用于支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
而自己的生活,是一簞食一瓢飲,足矣。
對于外界熱議,她給予了一句低調(diào)的回應(yīng):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
她是空谷幽蘭一般的人物,將家產(chǎn)捐出后,沒有露面。
獨自生活在一間校內(nèi)公寓,水電費和醫(yī)藥費都由校方承擔(dān),生活極度節(jié)儉,常常青菜饅頭度日。十年前不小心滑倒后,才請了一位保姆負責(zé)白天做飯清潔。
她說:我有中國詩詞作伴,我不孤單。
她度過了悲愴如詩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將中國古詩詞的美帶給世人。
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
作為傳授古典詩詞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華人學(xué)者,葉嘉瑩一生成果甚多:
曾受聘于臺灣大學(xué)、哈佛大學(xué)等多所大學(xué)的客座教授;
加拿大皇家學(xué)會有史以來唯一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院士;
獲2015-2016年度「影響世界華人大獎」終身成就獎;
入選改革開放40周年最具影響力的外國專家;
……
葉先生每次講解詩詞時,總愛穿著顏色清雅的旗袍,散發(fā)出嫻靜端莊的古典味道。她說自己也并非什么才女,而是穿裙子的中國“士”。
很多人覺著葉嘉瑩有太多的光輝,并不明白她曾經(jīng)半生顛沛流離,遭遇極致之痛。“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是葉嘉瑩一生的寫照。
她說,“我一生遭遇三次沉重的打擊,第二次,幾乎影響了一生。”
第一次是18歲的喪母之痛。
1924年,葉嘉瑩出生于一個書香世家,與詞人納蘭性德是同族,6歲讀《論語》。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父親失蹤,母親早逝,她一個帶著弟弟艱難度日。
幸而遇到輔仁大學(xué)的顧隨先生,讓她在詩詞中療愈了喪母之痛。
她寫下了“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等8首哭母詩,寫下“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追問人生的意義。
飽讀詩書的葉嘉瑩對于人性的復(fù)雜,卻沒有深刻了悟。
24歲,聽說追求者趙鐘蓀為了她放棄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出于義氣和感動,她答應(yīng)了求婚。
婚后,隨丈夫遷居臺灣,這又是她人生中第二段黑暗的時光。
白色恐怖之下,丈夫因思想問題入獄,葉嘉瑩也丟了工作,帶著大女兒過了一段寄人籬下的日子。
三年后,丈夫終于出獄,但性情大變,經(jīng)常對著葉嘉瑩咆哮、甚至動手家暴。
更令人寒心的是,第二個孩子出生時,丈夫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女孩就冷漠地走了。
她辛苦教書,一人養(yǎng)活全家,又染上了氣喘。
為了更多的收入,從不工作的丈夫慫恿她到加拿大謀職。
她在辦公室里和研究生討論論文,丈夫因為一點小事打電話來破口大罵;下班晚了,丈夫就把鍋碗瓢盆全部扔在地上抗議;葉嘉瑩喜歡庭院里的一棵樹,丈夫一不高興就把樹的枝條全部砍了......
出于強烈的自尊,避免孩子受影響,她一貫以平和愉悅的面容示人。
最痛苦時,她腦子里滿是殺死自己的念頭,最常憶及的是王國維詠楊花的《水龍吟》: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
我以為自己如同所詠的楊花一樣,根本不曾開過,就已經(jīng)凋零了。
我終于被逼出一個自求脫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精神感情完全殺死,這是使我仍能承受一切折磨,而可以勉強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隱忍是舊時代女性唯一的歸宿,葉嘉瑩從未體會過真正的愛情,始終都是和古典文化戀愛,和詩詞戀愛。
2010年,丈夫彌留之際,她伸出手和他相握,這段痛苦捆綁了58年的婚姻才到終點。她覺得平靜淡然的解脫,為此寫下詩句:一握臨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凈塵埃。
時隔多年,總結(jié)自己前半生:一世辛勤,忍氣吞聲,盡到了養(yǎng)家的責(zé)任。
提到丈夫,她淡淡地一句“趙鐘蓀這個人啊”,就算是責(zé)備。
后來她才意識到,是懦弱造就了婚姻關(guān)系的不對等。她在書中寫道:
那時我在思想上并沒有什么覺悟,只覺得一切都該逆來順受,以委曲求全忍辱負重為美德,在婚姻關(guān)系中積習(xí)已成,一生未變。
在無奈妥協(xié)中,她對命運的熱情都揮灑在了講臺上,就算語言不通,也能讓學(xué)生們感受到詩歌的魅力,越來越多的外國學(xué)生愿意來聽她的課。
我從來不去主動追求什么,命運把我丟到哪里,我就在那個地方盡我的力量,做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
為了維持家,各種艱辛都受過了。
當(dāng)她以為生活已經(jīng)安定下來時,生命中的噩夢第三次來襲——1976年,大女兒及女婿在車禍中雙雙去世。
年過半百的她無人可以依靠,只能閉門不出,日日哭泣,寫了10首哭女詩。其中一首:
從來天壤有深悲,滿腹酸辛說向誰。
痛哭吾兒躬自悼,一生勞瘁竟何為?
詩詞讓她退到一個恰當(dāng)?shù)奈恢茫?b>悲喜同樣看待,一切輕而化之。
人終究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
經(jīng)過大悲痛后,葉嘉瑩忽然間覺悟了: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這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
她要有一個更廣大的理想:回國教書。
回國教書投身于大境界
葉嘉瑩說:“我一生中做過的唯一一次主動選擇,就是回到祖國教書”。
1978年,中國內(nèi)地恢復(fù)高考,她自費回到國內(nèi)大學(xué)教書。
三十年內(nèi),在溫哥華和內(nèi)地之間往返教書、詩詞演講,直到2014年定居南開。
此后,燕歸巢,蓮子落地。
我平生經(jīng)過離亂,個人的悲苦微不足道,但是中國寶貴的傳統(tǒng),這些詩文人格、品性,是在污穢當(dāng)中的一點光明,希望把光明傳下去,所以是要見天孫織錦成,我希望這個蓮花是凋零了,花也零落了,但是有一粒蓮子留下來。
她不敢淋雨,害怕感冒。因為這個年紀(jì)的人,很可能因為一個小病就故去了,而她“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完成”。
如今,她依舊站在講臺上給學(xué)生講課,批改作業(yè)。還想重新認真梳理吟誦的資料,還有很多研究要去完成。
即使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她身上由內(nèi)而外的氣質(zhì)、溢于言表的才情,仍然分外迷人。
她是很多人心目中神一般的存在。
席慕蓉、白先勇、蔣勛、陳映真都曾是她的學(xué)生,在這些人的心中,她始終是優(yōu)雅美麗的“葉先生”。
白先勇說,葉先生在他心中就是天生的貴族,他們都對傳統(tǒng)文化的沒落,感到焦慮心急。當(dāng)時他念外國文學(xué),寧愿逃課,也要去聽葉先生講古詩詞,整整聽了一年。
白先勇
當(dāng)她介紹李白的時候,李白就很驕傲地出來了;當(dāng)她介紹杜甫老年的詩歌的時候,杜甫就真的老了。老師一開始講辛棄疾,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有一種雄渾的氣勢逼人而來。好像就是辛棄疾的本尊來了,跟我們說他的蹉跎的一生。
——席慕蓉
席慕蓉
90歲生日時,溫家寶寫信稱贊葉嘉瑩:
您的心靈是純凈的,您的志向是高尚的,您的詩詞給人以力量,您自己多難、真實和審美的一生將教育后人。
溫家寶手抄葉嘉瑩《浣溪沙》
她習(xí)慣用樸素淡泊的君子之道,去面對所有榮耀和痛苦。
“弱德之美”留存后世有人問,您是否有什么遺憾? 她說: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 葉嘉瑩在研究清初詞人朱彝尊寫的愛情詞時,創(chuàng)造了一個概念:“弱德之美”。 她這一生并不順利,但不是弱者,不想從別人那里去爭什么,只是把自己持守住了,在任何艱難困苦中都盡到了自己的責(zé)任。
正是這樣一種力量,讓自己頑強地活了下來,并且內(nèi)心很平安,也很快樂。 《掬水月在手》主題曲《短歌》MV陳粒動情的嗓音與葉先生的吟誦互為唱和
因為詩詞讓心靈不死,所以人生尚可留得期盼。
葉嘉瑩從典雅的庭院和山水中走來,將詩詞的水月,掬到手中,成為了一顆蓮心。
這顆蓮心最大的愿望是:將真正的吟誦傳給后世,將對于詩歌中之生命的體會,告訴下一代的年輕人。
讓年輕人不至于耳迷乎五音,目迷乎五色,不在這雜亂的塵事之中迷亂,能夠認清人生最寶貴的生活方式,生存理想。那是非常有意義、有價值的一件事情。
她在采訪里說過:
我留下的這一點海上遺音,也許將來有一個人會聽到,會感動。那現(xiàn)在的人都不接受也沒關(guān)系。
與現(xiàn)代人不同,世俗的得失成敗不在她的視野中,她對生命有著古代君子的追求和向往。
她像一位謙虛安靜的古代中國遺民,活得平淡持守,幾十年如一日傳遞穿透歷史的文化光芒。
即使有一日,她的蓮花終會凋落,但她結(jié)下的蓮子已然留存。
年輕人依然會對美好高潔的世界充滿向往,一個閱讀詩歌的人,比不讀詩的人,更難被戰(zhàn)勝。
希望這份詩意的美好與力量,能在更多人心中扎根。
本文來源:麥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