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被兩種社會價值觀相互折磨著，就像吸鐵石的兩極。同一塊物體從中間掰斷，分成兩段后，讓他們靠近，他們是相互抵觸的，你會感覺到雙手之間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抗拒，仿佛掙扎著用生命在吶喊“不要靠近！”人也是一樣，身體里總有兩股不同的價值觀存在，永遠也不可能交融。
在我三年級之前，生活在安吉小鎮(zhèn)上。那時候奶奶還健在，她是國營飯店的一名服務員，主要工作就是在飯店食堂賣早餐，比如包子油條，燒餅豆?jié){。那個年代早餐的品種很單一，我懷疑小時候都沒見過烤餃，生煎這些當下稀松平常的小吃。我吃的最多的是一個發(fā)糕夾一根油條。發(fā)糕就是白切饅頭，四方正，沒有餡，剛從蒸籠里拿出來的時候有一股奶香，咬一口，像棉花包裹舌頭的松軟，嚼一嚼，甜香四溢。
一個發(fā)糕怎么夾一根油條呢？把發(fā)糕縱向掰開，不要到底，留著點面皮，把油條對折一下，塞進去不就得了。這應該是我吃到的最早的漢堡包，而且是中式的。就這樣一吃就是快三年，直到我離開小鎮(zhèn)。那時候奶奶應該臨近退休了，因為頭發(fā)開始花白。自從爺爺去世后一直獨居。我不知道爺爺什么病去世的，我只知道他是挑著膽子賣豆腐的。聽父輩講是一種奇怪的病，身體里有東西，到處看不好，而且脾氣容易暴躁，有時候正當吃飯，說著說著把桌子給掀了，碗筷碎了一地。奶奶默默的撿起碎片，打掃干凈，一聲不吭的回房了，她有一副菩薩的心腸外加一副好脾氣。
我爸十六歲的時候，爺爺還是走了。但是我長這么大連爺爺?shù)囊粡堈掌紱]見過，不知為何，我至今都不知道他長啥樣。奶奶從小給爺爺做的童養(yǎng)媳，十八歲的時候就生產(chǎn)了，前面三個是女兒，后面兩個是兒子，我爸是老小。姐姐們都已嫁人，剩下我爸小學未滿就輟學在外游蕩，他哥剛好考入了杭州的農(nóng)大就讀。也是奶奶微薄的工資供他上讀書，實屬不易。所以他哥一直很孝順奶奶，工作之余的全部時間都陪著她。可我爸每次和奶奶聊不到三句就摔凳出門。
我住的地方離奶奶很近，但是我總覺得和奶奶相處的時間不多。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去探望，每次去奶奶都很高興，樂呵呵的張羅飯菜。那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些駝背，彎腰的動作也緩慢，但她不讓兒女們插手，自己堅持生火做飯。奶奶是常年吃素的，并不是不愛吃肉，一輩子養(yǎng)成了生活節(jié)儉的習慣。但是客人來了，她總會露一手“絕活”，比如紅燒肉，干菜扣肉，還有一道是我畢生所愛“鹵蛋”。
她做的鹵蛋我毫不客氣的說，我活了快半輩子，從未有過超越她手藝的味道。我仍然記得，她做的鹵蛋表皮光滑富有彈性，而且色澤非常鮮潤。一口下去咸淡剛好，蛋皮在嘴里跳動的韌勁，和蛋黃粉嫩的柔軟，咬破后粘的滿嘴都是，然后用舌頭舔舐，伴隨口水一并咽下去，最后再喝一口開水，蕩氣回腸。
就這種一道平平無奇的菜讓我終生難忘，世上最美味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用心和愛去做最普通的菜，就像“食神”最后的叉燒飯。奶奶選擇獨居，主要是落得個清凈。兒女來看她，挺好，不來看她，也無所謂，就是這份淡定，讓她不受外界干擾，做到了“放下”。我一直很羨慕他的生活，從她身上可以看到幸福和身外之物是無關的，和兒孫繞膝也無關，和時代的變遷也無關，一輩子在一個地方工作到退休，頤養(yǎng)天年到96歲高齡去世，算是很圓滿了。
我最初的價值觀就是奶奶影響了我。但是隨著改革開放，我們不斷的搬家，往城市中心擠，我的價值觀開始動搖了，不過我也堅持了初心很久，直到三十歲還是不能完全融入城市生活。為了生存和現(xiàn)代社會抗爭，兩種價值觀在心里此消彼長，相互抵抗。
我身邊很多從農(nóng)村里出來，失去土地的人都是這樣。有一句概括就是：本來是只羊，但都披著狼皮在裝狼，最后變成大尾巴狼。那些本來生活在城市里的狼都披著羊皮在裝羊，到處都是溫柔的陷阱，最后上當?shù)倪�是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