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衛(wèi)生組織在本月宣布,新冠疫情已經(jīng)不再構(gòu)成“國際關(guān)注的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
終于,籠罩在城市上空的陰霾逐漸散去。
它的離去,并非是這三年不留一絲痕跡過去了。
它甚至潛移默化地,殘留在了我們的生活里。
偶爾從褲兜里翻出的口罩,在桌上還剩半瓶的酒精,人群中一聲讓人再次神經(jīng)緊張的咳嗽.......還有那些,離開了的人們。
我們以劫后余生的姿態(tài)活了下來,但,我們都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命運的僥幸。
在疫情這幾年,內(nèi)地也有不少以“新冠”主題拍的主旋律電影。
但。
這些電影所關(guān)注的,往往是一種群像,一種“正確”的集體記憶。
而缺少,真正的“人”。
以及普通人,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里的掙扎與遭遇。
比如口罩。
有多少人在物質(zhì)緊缺的時候,把用過的口罩放進水里反復蒸煮,反復利用?
比如工作。
有多少人因為疫情而失業(yè),悄然離去,或者靠勉強打散工為生?
所幸。
內(nèi)娛之外,還有人愿意關(guān)注著這些離我們不遠,但幾乎被“遺忘”的記憶。
今年金像獎10項提名的作品——
窄路微塵
目前最佳的疫情題材電影,一個名叫窄哥(張繼聰 飾)的普通人的故事。
但通過他的眼睛。
我們看到的,卻是一整個城市底層人的困境。
以及在艱難求生的過程中。
那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獅子山下精神的褪色。
窄
香港人曾經(jīng)很崇尚“獅子山下”的精神。
所謂刻苦耐勞,勇于挑戰(zhàn),守望互助,愛拼才會贏。
就像那部《歲月神偷》。
即便臺風來臨,面對絕境,依然——
要保住個頂
大家都相信“風雨過后有彩虹”,大家都相信可以“用艱辛努力寫下那不朽香江名句”。
但《窄路微塵》呢?
不好意思,它告訴你,人有時候,也會把路越走越窄。
毫無疑問,窄哥是個很努力的人。
他經(jīng)營著自己的一間清潔公司,即便整個公司從上到下就他一個人,但對于工作,仍然兢兢業(yè)業(yè),毫不馬虎。
夏天。
他依然全身裝備,戴著防護面具、穿著防護雨衣,在密不透風的房間里,為客戶的店面噴消毒劑。
一場工作下來,頭發(fā)也被汗打濕,手套混著汗水與消毒水。
因為酬勞豐厚?
不。
疫情期間,倒閉的店鋪比硬撐的店鋪多。
健身房、食肆、超市,人員密集的地方都紛紛拉下了卷閘門,并在門口貼出停業(yè)告示,什么時候開業(yè)?
另行通知。
而窄哥這條商業(yè)之路,也如他的名字一般。
越走越窄。
先是自己賴以跑業(yè)務的面包車,壞了;接著,是他賴以消毒的噴槍,也壞了。
這讓本來就入不敷出的窄哥,更加雪上加霜。
但偏偏,窄哥又是個好人。
單身媽媽Candy(袁澧林 飾)來應聘,明明沒有工作經(jīng)驗,明明試工期間窄哥見到她有偷東西的習慣,但看著她的女兒“豬女”,他依然給了她機會。
為什么?
因為同是底層人,知道一個“守望相助”。
只是窄哥沒想到的是,從此,他的路,更窄了。
疫情期間,口罩成了俏貨,尤其是兒童口罩,很多家長都有把成人口罩纏成幾圈,勉強戴在孩子臉上的“經(jīng)驗”。
但終歸是不嚴實的。
一天只賺200塊的單親媽媽,要怎么樣才能買到市面上炒到600多一盒的口罩?
錢是一方面。
途徑則是另一方面。
Candy卻在客戶家打掃衛(wèi)生時,看到成箱的囤貨。
偷幾盒,應該不會發(fā)現(xiàn)吧。
只是“不幸”,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窄哥因此也損失了一個熟客。
僅僅如此嗎?
更重要的則是清潔劑。
窄哥是個老實人。
說好了用光觸媒清潔劑就不會用普通清潔劑,但因為封關(guān),進口清潔劑發(fā)不了貨,怎么辦?
Candy說用水稀釋,反正看不出來,只要把清潔到位就行了,窄哥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答應了。
可他沒想到。
有一天,海關(guān)找上門來,說他公司走私假的清潔劑,最終,他不但損失了所有的客戶,還被告上法庭,公司只好關(guān)門了。
這路,不僅走窄了,還被堵死了。
但這里路走得越來越窄的僅僅是窄哥嗎?
不。
Candy——
她并不是天生“投機取巧”,而是把生存放在了第一位。
為了活著,什么都可以做。
作為未婚單身媽媽帶著女兒四處討生活,住在一個20平方,沒有窗戶的房間里。
但在這疫情之下,她在哪里能找到一個像樣的工作?
她會賣原味內(nèi)衣褲。
也會在到處烏煙瘴氣的網(wǎng)吧里,忍受客人的性騷擾。
窄哥的媽媽——
一位樂觀的獨居老人。
為了給兒子省點錢,將用過的口罩又放在鍋里蒸一次,似乎就能殺菌了。
兒子一邊叮囑媽媽別再外出了,媽媽一邊在家晾口罩。
倒也沒聽進去。
有口罩,就有活路。
有口罩,就能踏實。
他們不努力嗎?
顯然不是。
一個細節(jié)。
窄哥走出地鐵站的時候,恰好看到一家三口,母親在給女兒換口罩。
被換下來的那個口罩,被隨意地丟在了地上。
是的,有條件的家庭可以放心給孩子換口罩,但沒條件的呢?難道就像Candy說的那樣:
窮就注定要等死,是不是?
或許,窮人再努力,也無法跨越階層。
尤其是危急時刻。
他們的選擇越來越少,最后,只能被壓榨、逼迫,進入更狹窄的人生道路上。
就像電影里隨處可見的鏡頭。
哪怕是日常的事物:墻、門、衣服、電梯等,都能形成一道“窄門”。
這種逼仄的壓抑感。
不斷地,把窮人的生活,困在這左右圍攻的境地之中。
路
或許你會疑惑,網(wǎng)絡(luò)上流傳著那么多“暴富”的傳說,什么擺個攤月入幾萬,種個地年入幾十萬之類,如窄哥這樣的人,真的就沒出路了嗎?
他們何嘗沒有想過出路。
擺在面前的就有兩條路:移民,以及教育。
移民,可以擺脫目前的生活困境。
教育,可以重新分配下一代的資源。
聽起來很美好。
但實際情況呢?
先說移民——
似乎是窄哥身邊大部分人的選擇了移民。
他們的客戶,移民了;
多年的老友,也移民了。
就連豬女的同學也一個個地走了。
但,是否人人都有資本去移民呢?
去到一個陌生的國度。
拖家?guī)Э趨s還不是要從底層做起?
再說教育——
Candy沒錢讓女兒住上安穩(wěn)的房子,甚至沒錢供女兒上好的學校,但她卻從未放棄過女兒的學業(yè)。
她不但讓女兒上網(wǎng)課,也會花錢讓女兒上補習社。
實在拿不出錢的時候,哪怕是在網(wǎng)吧打工,她也會讓女兒在網(wǎng)吧的電腦上學習。
因為每一代人都信奉“知識改變命運”的傳說。
只是問題是。
上網(wǎng)課的孩子,與她富有的同齡人相比,究竟有多少競爭力呢?
電影沒說。
但我們心知肚明。
所以對他們來說,出路其實只有一條:活下去。
在疫情中。
有人幸運地活了下來。
但與此同時,也有許多人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一次,窄哥與Candy接到了一條在老舊“劏房”里的訂單。
一位孤獨死的老人。
在小小的房間里,留下了尸體腐爛后的痕跡。
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的腐臭味兒么?
隔壁是有人的。
但,沒有人在意鄰居是生是死。
自己活著,也足夠費勁了。
在這一單清潔結(jié)束后,Candy很納悶地問出我們在心底嘀咕了千百遍的那句話——
其實做人這么辛苦為了什么?
窄哥也無法回答這么高深的問題。
他只知道,有訂單,那就做,收拾干凈,拿錢走人,再進行下一單。
簡單,粗暴,從不想“意義”與“生死”。
人活一世,這些問題真不在乎?
不,而是他沒時間想。
窄哥是一名非常典型的中年港人。
他相信老實肯干才可以維持自己與家人在這個社會里生存下去。
他相信,窮,不是理由,也不是被人看不起的借口。
用他的話說。
這個世界是閪樣,但不代表你要做閪人。
只是結(jié)果呢?
窄哥的母親,因病送入醫(yī)院,卻因為錯失急救良機而去世。
他終于忍不住,在Candy面前哭了起來。
因為,在救護車上,護士問他母親是否有基礎(chǔ)病,是否有藥物過敏,他真的一句答不出來——
不是他不孝順。
而是一個更為直接,也無法反駁的理由:
要賺錢嘛
哪有時間
為了在這個世上生存下去,我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你說還要努力跨越階層?
你說要自己選擇生活?
旁觀者的這些目光,恐怕,多少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微塵
是的,看到這里你或許會覺得,這電影,多少是有些“喪”了。
就像這幾年的本土港片。
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注那些看不見的角落,多少會讓人覺得“壓抑”。
但真的如此嗎?
Sir倒是覺得,當這一大批年輕的創(chuàng)作者,把真實揭示給你看時,其實所想說的并不是“喪”或“壓抑”。
拿近年的幾部“四字”影片來說。
《流水落花》。
初看,又是原生家庭,又是喪子之痛,是通過寄養(yǎng)家庭審視這個社會不被關(guān)注的角落。
但看完電影,你會感覺到溫暖,和善意。
《濁水漂流》。
街頭露宿者題材,電影用大量的篇幅描述這樣一個群體的艱難,與困境。
但這其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我想沒有人不會不被觸動。
而《窄路微塵》呢?
它提出了一個詞:
微塵。
在電影里,指的是那些庸庸碌碌毫不起眼的蕓蕓眾生。
如微塵一般,聚集,漂浮,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
在這個意義上。
輝哥們(《濁水漂流》)是微塵。
那幾個被寄養(yǎng)的孩子(《流水落花》)是微塵。
其實你我,何嘗也不是微塵?
尤其是這幾年,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脆弱無助,我們期待著陽光明媚,卻總是陰云密布。
如微塵一樣。
天都不理。
但因為是微塵,就毫無意義了嗎?
當然不。
電影里親人的去世,其實是導演林森的真實故事。
在寫這部電影的劇本時,林森的父親也因病去世。
拍攝這一段時,林森看著窄哥送媽媽上救護車,也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身處這樣的場景中。
“阿聰(張繼聰)都知道我的事,大家攬一攬(抱一抱),有個安慰”,林森導演在采訪時如是說。
他認為,這一幕絕不是純粹個人的私事,而是許多家庭都會面對的情況。
此時的他,或是,窄哥們,在這一幕下,以微塵凝聚成團。
在這場人類的共同命運中,共呼吸,同體驗著。
痛苦,我們彼此分擔。
力量,我們相互支持。
就像窄哥說的:
我們一粒塵也不如
上天不是常?匆娢覀
不過不要緊
我們能看見對方就可以了
林森想用這部電影,表達出香港人身上最強大的一點,也是永遠無法磨滅的一點——
生命力。
“香港人很有生命力的,無論放在哪個角落,有多少框框,都可以從角角落落里鉆出來,就像《窄路微塵》一樣。”
他們?nèi)缥m一般,躋身于狹小處。
就像《一念無明》,屈身于幾平米的房間里。
就像《濁水漂流》,生活在橋底下。
但,任憑再大風浪,都無法消除隱藏著的強大生命力。
當Candy與女兒,輾轉(zhuǎn)來到廉價酒店,只能占住時。
Candy還想女兒,這里是小一點.......
但豬女說,挺好啊,起碼這里有窗。
Candy也稍微放下心來:“還有冷氣機沒壞。”
是啊。
一扇透亮的窗,一臺冷氣機。
足夠讓人感受到活著時的小小舒適。
在緊閉的生活里,慢慢透一口氣。
而這,才是電影表達的重心——
我們需要的其實不是憤怒的批判。
而是在真實的基礎(chǔ)上,向一個個普通人,投向些關(guān)懷的目光。
畢竟。
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爭吵站隊。
也早已習慣了宏大敘事。
回頭再看。
我們幾乎已經(jīng)忘了,人,其實是個很復雜的動物,尤其是疫情期間,當整個社會出現(xiàn)混亂與失序,當人心變得敏感而偏激,他有時會自私,有時會犯錯,有時會言不由衷,有時會誤入歧途。
沒有人會是一個“單純”的人。
就像我們看過的無數(shù)電影與文學作品。
就像我們身邊的每一個,真實的生命。
認真看待他們,其實也就是認真看待自己。
如今。
港片正在往這個方向邁進。
而我們的電影呢?
“大”字寫了太久。
以至于總不記得,它中間的那個“人”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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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小田不讓切
來源:鳳凰網(wǎng)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