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2019年九月起創(chuàng)建健康科技公司從事衰老領域研究。假如在創(chuàng)業(yè)之初衰老對我們而言是一個研究課題、抗衰老是一個讓人類更健康更長壽的美好愿景,三個月后新冠的到來,實實在在地讓我們、讓全世界每一個人都意識到,衰老增加了人體面對病毒時的風險,老人成為了疫情海嘯中脆弱無助的一族。
當疫情海嘯忽然撲面而來時,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驚濤駭浪中拼盡全力拉住我82歲的父親,而在狂潮褪去之后,有些和我一樣拼搶的兒女至今還不敢松手,更有一些原本可以頤享天年的老人從此離開了我們。
趕最早一班飛機
帶上我準備的一箱藥
本來,在安靜流淌的時光里,我和同事們專心研究怎樣延長生命中健康的時光,直到這份寧靜被12月23日我給我爸的一個電話打破。
我爸爸在電話上告訴我,他從前一天起開始發(fā)燒了。那個時候,我知道一個人發(fā)燒的原因已經沒有很多了,我趕緊請我爸所在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為我爸作了抗原檢測,陽性。我也給我爸測過“端粒年齡”,數(shù)值比他的日歷年齡高,這讓我擔心他的免疫系統(tǒng)是高齡而孱弱的。加之他年輕時有嚴重哮喘,近幾年又有血栓,我知道我爸感染后進入重癥的風險是相當高的。這時是下午3:50,我打算訂最快一班能去南京的飛機,但被告知每天只有一班航班,是早上8:30的。我算了算,當晚高鐵去和第二天早班飛機去都會讓我爸在差不多時間吃上藥。
是的,藥,這是我?guī)巷w機的箱子(如下圖)。這里面有第二天上午11點就給我爸吃上的PF-07321332/利托那韋片(Paxlovid),還有指氧儀、對乙酰氨基酚、咳嗽藥、化痰藥,備用的激素、抗菌素甚至速效救心丸。那時候北京的各大醫(yī)院已經入院非常困難了,我不知道南京的情況怎樣,但已經作好了進不了醫(yī)院,我用自己平時儲備的藥物在院外給我爸治療的準備。其實這一箱藥中,我爸整個病程中吃了的,基本只有Paxlovid。
我為我爸帶的藥箱
這盒Paxlovid的來歷也堪稱傳奇。它是我?guī)煹艿挠H戚,在美國陽后醫(yī)生開出了這盒藥,他沒舍得吃,帶回國。我?guī)煹軉栁乙灰獣r我爸還沒陽,但我看養(yǎng)老院不像能守得住的樣子,很不好意思但還是跟他說要。12月17號他的親戚回國時還要入境隔離,即使國內已經陽成一片了,隔離酒店還是不能收發(fā)快遞。我?guī)煹芟肓藗辦法,讓我們另一位同學大晚上趁著天黑到隔離酒店樓下,讓他親戚從窗口把藥扔出來。我收到接藥的同學快遞是在12月22號,正是那天我爸爸發(fā)燒了,其實那時養(yǎng)老院絕大部分老人和員工都已經陽了,我爸是最后一批感染上的。
我原本以為我爸哮喘和血栓這兩重基礎疾病,年輕時的哮喘可能會讓呼吸系統(tǒng)在這次疫情海嘯中成為他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卻沒想到實際上可能是毛細血管里的微栓塞讓他陽后的兩周可謂步步驚心。
抗原每天淡一點點
血氧每天也低一點
在平安夜的中午我把Paxlovid送到我爸手里之前,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過我爸了。這當中,北京或他的養(yǎng)老院各種封控管理,去年五月底我還出了國,六月底還在意大利回美國的路上陽了。
我看見我爸時,他的狀況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體溫只有37.5攝氏度,基本不咳嗽,指氧儀顯示血氧飽和度也有95%~96%。我問我爸說憋氣嗎?他說不(后來在我爸血氧持續(xù)下降時,我才知道也許他這就是典型的沉默型缺氧)。但抗原是妥妥的陽性。不敢怠慢,我千叮嚀萬囑咐我爸每天白天吃金色上邊畫著太陽的藥、晚上吃銀色上面畫著月亮的藥。
在這之后的五天里,我爸非常認真地在吃藥,但他的血氧一天天在下降,第四天掉到了91%,我立即請養(yǎng)老院護士為我爸安排吸氧,而他的抗原直到吃完了五天的Paxlovid也沒有轉陰。情急之下,我決定讓我爸服用當時還未獲批上市的仁明德韋(亦即最近剛獲批上市的vv116)我只知道這款藥的藥理說得通,是個抑制病毒復制的核苷替代物。那時的快遞完全沒準,我決定自己坐高鐵去上海取藥。12月29日的高鐵站已是人山人海,咳嗽聲此起彼伏。我也想過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會不會“重陽”,畢竟當時距離我上一次感染已經七個月了,還不是國內的流行株。我要陽了,萬一癥狀重就沒人照顧我爸了。但掐指一算,我在感染前打了四針疫苗,現(xiàn)在重陽的概率都小,即使陽了重癥的概率應該更小......
我爸陽的第七天一清早我乘高鐵去了上海,取到仁明德韋之后立即高鐵返回南京,中午我爸就吃上了第一劑600毫克。之后,每天我爸的抗原檢測結果淡一點點,但是每天,我爸爸的血氧也又低一點,護工叔叔把他推出來時他的頭越來越低垂,聲音也不那么響亮有底氣了。到第九天,元旦前夜,他不吸氧時血氧只有80%,甚至78%,而吸著氧時也只有93%了。我知道,我的爸爸進入重癥了......
除了我
誰還會記得我爸從弄堂口買的蟹殼黃
每天晚上,我一個人困守在我爸養(yǎng)老院附近的酒店,看著手機上養(yǎng)老院護士長給我發(fā)來的我爸的血氧、體溫、心率和血壓,看著社交媒體上病人家屬從各大醫(yī)院急診大廳發(fā)的圖片帖子,看著各種醫(yī)療公號里新冠救治的方案,參加中外醫(yī)生交流救治經驗的線上講座,眼前是小時候我爸帶我去外婆家總坐的那路電車,還有他在電車站的弄堂口從賣燒餅的阿婆那里給我買的蟹殼黃。
我想起曾經能同時和三位叔叔下三盤盲棋的爸爸,想起我媽媽憤怒地在一個洗衣盆里統(tǒng)統(tǒng)燒掉的棋譜。每一個靜謐的晚上,我一個個地看著全球各大醫(yī)院的診療方案,從華山的、協(xié)和的、中山的看到麻省總院和WHO的,他們基本相似又各有千秋,一邊心里忍不住想,假如這次救不回來,除了我,還會有誰記得那些蟹殼黃和那盆熊熊燃燒的棋譜呢?而我自己、我的大腦神經元又能儲存這些記憶多久呢?
在最暗黑的時刻,我也曾想過,假如這次搶不回來會怎樣?各種公眾號里都能看見各地的火葬場排隊一兩個月的消息,很多人凌晨四點起來為逝去的家人去火葬場排隊都排不到。可以說,身后的這條路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而在這座獨木橋上,沒人能幫得上我。誰沒事攢兩個殯葬行業(yè)的朋友呢?倒是在向前向生奮力拼搶我爸的路上,有那么多同學、朋友在一起幫著我使勁拽,還有專家指導,我只有理由拼盡全力把我爸從病毒大潮中拉回來。
剩下我唯一糾結的,是否要盡快把我爸送進醫(yī)院。我爸那時不吸氧時的血氧只有78%~85%,無論從哪個標準看都算重癥了。但當時國內無論哪個醫(yī)院的急診大廳都人滿為患,我擔心我爸會排隊很久吸不上氧,而在當時,氧氣對我爸能否闖關成功至關重要?紤]再三并和養(yǎng)老院的醫(yī)生、護士長商量后,我決定讓我爸留在養(yǎng)老院持續(xù)吸氧,我代我爸去醫(yī)院急診排隊開化驗單,從醫(yī)院拿出檢測試管送到養(yǎng)老院,由護士抽血后再送回醫(yī)院急診化驗。
在急診室,搶救室里的病床已擺不下,在掛號大廳里、走廊里,一張挨一張擺著簡易的行軍床,老人們躺在床上,張著嘴喘息。排隊掛號的人和忙碌的醫(yī)生護士除了咳嗽都異常安靜,沒有人抱怨、吵嚷、喧鬧。但是咳嗽,每個人都在咳,給我爸開化驗單的醫(yī)生咳到直不起腰來,幾乎是趴在鍵盤上開完了化驗單。
雖然幾次在急診大廳排隊,周圍都是不戴口罩的重癥患者,而且當時已是我陽后七個月,而我唯一的防護是一只N95口罩。不過我回到酒店測過幾次自己的抗原,還都是陰的。而且回到北京后我還特意測了自己的中和抗體量,我血液中IgG的含量還是相當高,看來免疫基礎加口罩還是保護了我。
急診大廳
血氧回升
我立即發(fā)消息到“搶爹小群”
我爸的驗血項目中,我最關心的是凝血指標和炎癥指標。新冠的致病機制可以說非常復雜,人類到現(xiàn)在也還沒完全明確。但有兩點可以肯定:1. 在重癥、危重癥病人中,很多人有毛細血管的微栓塞和靜脈的血栓;2. 炎性反應可能導致細胞因子風暴(俗稱炎癥風暴)從而導致心、腎、肝等多器官衰竭。
果然,我爸的凝血標記物D-二聚體有所升高,這意味著他全身的毛細血管可能已經開始出現(xiàn)微栓塞,而他的血氧持續(xù)下降,即使吸氧也不能提升血氧指標可能與微血栓相關。在請示專家后,我們開始了給我爸每天一針皮下低分子肝素注射的治療。同時我也問了要不要給我爸上激素和巴瑞替尼,專家說不用,確實,我爸的炎性指標C反應蛋白和白介素-6還沒顯著增高,說明細胞因子風暴還沒起來。
中午我去醫(yī)院急診大廳排的隊,下午兩點給我爸抽的血,晚上六點出的檢測報告,七點養(yǎng)老院的護士就給我爸注射了第一針低分子肝素。晚上九點,護士長給我發(fā)來數(shù)據(jù):我爸吸氧時的血氧回升到了99%。
從我爸開始陽的12月23日,到他完全轉陰、血氧恢復到不吸氧時96%,這15天中,我爸沒有輸過一次液、沒有用過一?股、也沒有用過激素、甚至沒有吃過一粒退燒藥、更沒用上我為以防免疫風暴起來備下的巴瑞替尼。這15天中,一旦他的血氧降到了93以下,我就再沒讓他離開過氧氣。這15天中他用過的藥有且僅有:一盒Paxlovid;一瓶仁明德韋;七針肝素。
我爸血氧好轉時,我立即把結果轉發(fā)到了兩個小群,我的搶爹小群和生物系同學群。
在搶爹小群里,有和我一樣守在親爹病床邊的閨蜜,也有把好容易從美國帶來的藥先給了我們這些比較高危的爹的師弟,自己低風險一點的爸媽反而用第二梯隊的藥。每天我們在這個小群里交換家里長輩們的各種檢測數(shù)據(jù)、抗原測試照片,我們互相給抱抱給花,我們給互相的長輩的每一點改善大拇指和鼓掌。
我的大學生物系同學,每天都會來問我我爸的情況,給我發(fā)中美各大醫(yī)院的診療方案、藥物測試結果的比較,推薦各種測試。在我把我爸從疫情的驚濤巨浪中拼力往回拉時,我身后的好友、同學都一起抱住我奮力往岸邊拉。在我們研究端粒長度和衰老的關系時,有個經典的發(fā)現(xiàn)就是有社交支持的人端粒長、更長壽,F(xiàn)在我知道,如果沒有這些同學好友,任何一個深夜的焦慮、任何一次無助的恐慌都可以將我吞噬。
第15天,我爸血氧飽和度恢復到了97%
“好的!我知道好的!”
爸爸看到結果笑得有點得意
疫情期間我爸所在的養(yǎng)老院是完全封控的,探訪家屬不能進樓。每天上午我會到院里,等護工叔叔把我爸推出來,我給我爸測個不在吸氧時的指氧,他回去吸上氧后護士會測試他的體溫血氧等數(shù)據(jù)發(fā)給我。
一月六號,我爸轉陰后第六天、開始注射低分子肝素以后第七天,我照例在院里問我爸:“今天感覺怎么樣?”“蠻好。”他的聲音好像確實比前幾天更有力。我拿出指氧儀,給他夾上以后不久,數(shù)字穩(wěn)定在96!我爸也伸著脖子,認真地看著血氧計上的讀數(shù):“好的!我知道好的!”那一剎那,他有點得意而自信的笑,讓我忽然回到了那個炎熱的暑假,我報考少年班的成績出來的那天。忘了我爸騎著自行車去哪看的分數(shù),回來時媽媽和我等在門口,他臉上就帶著這樣有點得意有點自信的笑容走向我們。“好的!我知道好的!”就像現(xiàn)在的口氣,一模一樣。
現(xiàn)在,我有了我自己的女兒嘟嘟。三年疫情中我們有過兩次相聚,其它時間我們視頻通話。三年前當我剛剛創(chuàng)立自己的公司時,嘟嘟問我公司是干啥的,我說我們聚焦于長壽抗衰。嘟嘟忍了一下,還是直白地問我,“你真的覺得人類活那么長是好事嗎?那不是對地球上自然資源的消耗更嚴重了嗎?”我當時確實有點張口結舌。在守護我爸的15天里,有時候我也和嘟嘟通視頻。我看著她年輕的充滿膠原的臉蛋,實在不想焦慮和操勞在上面畫下一道皺紋。我對嘟嘟說“有一天我老的時候,如果再有這么一場大疫,或者其它什么疾病,我不想要你來我的養(yǎng)老院,為我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嘟嘟一副“到那時再說”的樣子笑了笑。
在看見我爸即使不吸氧的血氧指數(shù)也回升到96后,我在正午的暖陽下走回酒店。路上給嘟嘟打了個電話,“外公的血氧正常了”,我說,“我想他這次脫離了危險”。“哇,太棒啦”,嘟嘟說。我說我開始覺得有點知道怎么對付新冠了。哦對了,另外,關于你以前問我的為什么要抗衰老,我們倒不是要讓人類無休止地活下去(估計還做不到),而是老得健康一點、順利一點,不會在疾病面前那么卑微無力。畢竟,疾病也很耗資源的,不是嗎?
到春節(jié)前,我們家一共10位70歲以上的老人,8位陽康了,其中包括我102歲的外婆和100歲的姨婆,還有兩位未陽。對新冠,我只會說,別讓我下次碰到你。下次我肯定比現(xiàn)在還知道怎么對付你。
來源:果殼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