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杭州的年輕人來說,距離
西湖僅百米之遙的青年路,是文藝、復古的代名詞。
拐過解放路,從青年路最北頭的解放路新華書店、杭州第一家24小時書店悅覽樹出發(fā),向南逛去,杭州最古老的鐘樓、有著百年歷史的紅色洋房基督教青年會、百年老店杭州照相館……
還有青年路48號的大華書場。住在附近的大伯告訴我,你用耳朵聽,有琵琶、三弦聲傳出的地方就是了。
果不其然,走到一面紅墻前,循聲抬頭就是“大華書場”四字匾額。沿著老式回旋木樓梯走上二樓,挑起門簾,穿過屏風,就是書場的正廳。
“大華書場”現(xiàn)任負責人葉明珠搓著手應聲而出:“街道要統(tǒng)一整改門面,加上書場馬上要過70歲生日了,正好裝修一下。”
杭州老百姓耳朵根里非常熟悉的東西
這根弦千萬要留住啊!
“常言道,虎女犬子怎相配,如今是老元帥一籌莫展無計施……兩全其美戰(zhàn)朱溫。”此刻,一桌兩椅,書場臺上的兩位女“說書先生”陳國君、周玉芳,唱的是膾炙人口的評彈《劉知遠敲更》。
王朝興衰、公案傳奇、王侯將相、才子佳人,怎么聽也聽不厭的悲歡離合故事……在弦琶琮琤的嚦嚦鶯聲中,娓娓道來。
胡桃色藤條椅、紅漆長方木桌、民國老茶館的布置,走進書場,舊時光撲面而來。臺下,一眾聽客篤悠悠地品著綠茶,一邊瞇起眼睛愜意地聽書,在吳儂軟語間浸泡一下午,日子仿佛就這樣留了香。
舞臺兩側是來自浙江文藝界“活字典”、知名戲劇評論家沈祖安為大華書場撰寫的一副對聯(lián):“說青史、野史、辛酸史,全憑他一塊醒木;表美人、才人、尷尬人,且由你半抱琵琶。”
一把琵琶,一把三弦,撥彈相應間,鶯囀燕喃。實在太美,太江南。
“每天下午1點固定的演出,很多老聽客上午就來占位等著了。”葉明珠管他們叫“發(fā)燒友”,執(zhí)著勁兒絕對不輸給今天年輕的追星族。
葉明珠是河北邢臺人,聽侯寶林、李金斗的段子長大,夢想是當相聲演員。他早年也曾拜師學藝,學成后在一家文工團里說相聲。
1999年,他只身前往杭州下海經商,做起了五金閥門生意。當時郭德綱領銜的德云社火遍大江南北,葉明珠動了心。他還是愛相聲,更想登臺講相聲。2010年,他和幾個相聲愛好者搭伙共同成立了如今的笑海相聲會館?蓻]有場地,于是就進駐大華書場演出。
那時候大華書場的生意不佳,中間還經歷了多次轉讓。葉明珠記得,最慘淡時,大華書場已經幾乎請不到評彈演員來演出了,說書先生不愿上門,書場只能靠播放評彈錄像應付聽客。2016年12月,大華書場經營舉步維艱,不得不關門停業(yè)。
2017年,葉明珠干脆承包下杭州市青年路上的大華書場。上城區(qū)文化和廣電旅游體育局免費提供場地和“大華書場”的老字號品牌,但需要承諾兌現(xiàn)的條件是,復興并守住非遺書場,保證至少每天一檔的評彈演出,同時,始終以惠民票回饋給聽客。
“杭州一直在做曲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搶救性保護工作。當年杭州城里,大大小小十幾個書場,到處都有琵琶聲,那可是老底子杭州老百姓耳朵根里非常熟悉的東西啊。這根弦千萬要留。〔荒茉谖覀兪掷飻嗟袅。”上城區(qū)文化和廣電旅游體育局的四級調研員潘守衛(wèi)透露,“公開招標引進文化單位,場地免費提供,老字號免費用,只需保證每天一場惠民曲藝演出,同時,允許你經營其他文化類的東西。我們提出,‘以文養(yǎng)文,以曲養(yǎng)曲’的口號,用其他文藝形式來養(yǎng)‘非遺曲藝’,以此來打造一個新的曲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傳承陣地。”
于是,杭州評詞、評話、小熱昏、杭州攤簧、武林調、獨角戲等等,越來越多的杭州市曲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在書場生根發(fā)芽。
書場煥發(fā)新生,再度吸引了眾多聽客捧場,還增加了不少年輕粉絲和游客。
如今,大華書場不僅扭虧為盈,更是成為杭州城里非遺愛好者的日常打卡點。
大華書場承載了無數杭州人老底子的文化記憶。
在那個沒有微信、沒有智能手機、甚至沒有西湖彩電的年代,大華書場在杭州幾乎無人不知,蘇州、上海等地評彈名家常來這家書場演出。
雖說后來書場幾經易址,說書人和聽客也換了一撥又一撥。不變的是,它依然是杭州人聽評彈、相聲的“寵兒”。
時光回到70年前,1952年,杭州城里有四家煙草批發(fā)商,苦于禁煙令,當時正在考慮轉行。
可做什么好呢?那會兒書場文化已十分流行。三元、
西園、吳山……杭州城里少說都有十來家書場,家家人氣興旺。街頭巷尾,從早到晚,都能聽到評彈。
七個煙草商一合計,干脆就開書場。他們相中了當時位于積善坊巷17號的百樂舞廳。于是盤下舞廳,重新裝修,大華書場就這樣誕生了。
那時的積善坊巷,巷子是東西向的,起于中山中路,止于青年路。巷子不寬,僅容一輛黃包車通過。書場在朝北的老式民居大墻門里,進門是個小天井,門外放了幾張茶幾、藤椅供聽客休息。整個場子里面的擺設和裝修在當時可算得上相當考究,一人一張?zhí)僖,大約可容四百多人聽書。而如今,這個大華書場最初誕生地,已經變成了一個東平巷社區(qū)小公園。
1994年,因舊城改造,大華書場遷到了吳山茗香樓。2001年,書場才搬到今天的青年路48號。
陳云最愛到大華書場聽書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杭州書場業(yè)的輝煌鼎盛時期。大華書場名家、大腕云集,幾乎場場爆滿,書迷甚至需要漏夜排隊搶票。為此,書場一度不得不推出限量購票制度,每人最多限購2張。
上世紀60年代初,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蓋叫天也是書場的座上賓,幾乎天天都來。
還有開國元勛陳云。陳云愛聽評彈,從1977年起,他幾乎每年春季都要來西湖小住,長時數月,短時數十天。每次到杭州,只要一有時間,都會到大華書場和三元書場去聽評彈演出。
當年的警衛(wèi)處長伍一曾回憶:“大華書場坐落在杭州青年路的一條小巷子里。由于建造有些年代了,地基逐漸下陷,房梁柱子遭白蟻蛀蝕等,為防止房子倒塌而發(fā)生意外,每次陳云去書場前,省警衛(wèi)處都事先派人去檢查一遍,待沒有問題后,才同意陳云去書場聽書。陳云聽書,總是自己掏錢叫身邊工作人員買戲票,從不依仗權勢聽白書,也從不用公家一分錢。他為了不驚擾群眾觀賞和演員的正常演出,每次由秘書事先買好旁邊位子的票。”
幾十年過去,很多當年的聽客,還清晰地記得大華書場中間第四排那個留給他的座位。不同于工作中的嚴肅形象,聽評彈時,他很放松,聽到《白蛇傳》中王永昌請許仙吃餛飩那一段,王永昌因為吝嗇,暗中數餛飩個數。每次聽到這里,他總是放聲大笑。次數多了,索性管這回書叫做“吃餛飩”。
在上海評彈團團長高博文的記憶里,上世紀90年代,最早跟老師去杭州演出,就是在積善坊巷的大華書場里。“在很小的一條巷子里,蓋叫天的第二個兒子張二鵬,當年已經70多歲,每天都和夫人來聽書。杭州的聽客非常非常多,書場天天滿座,我記得大大小小電臺還有專門的廣播書場,可見當時評彈這門藝術在浙江是非常風行的。”高博文回憶,“可能今天你們很難相信,上世紀90年代中期,曲藝名家在江浙滬舉辦會書,杭州的書場票價,是整個江浙滬賣得最高的。我記得,那會兒上海白天場還賣8塊的時候,杭州已經能賣到10塊了。我們當時到杭州演出,30元的門票,一下子就被搶光了。”
“陳云有句名言——‘出人、出書、走正路’,后來成為新時代曲藝傳承發(fā)展的指示和七字方針,一直沿用到今天。這句話當年就是在杭州提出的。”高博文說,“我一直跟我們團里的年輕演員說,你們要去杭州,不要計較那點眼前的利益,哪怕貼錢貼精力,我們都要去杭州演,這根弦不能斷。”
蓋叫天、葉熙春等名家
都曾是大華書場的座上賓
出生于評彈世家的原浙江評彈團團長嚴小方,幾乎從小泡在書場里長大。他的父親嚴雪舫,曾是杭州歷史上開創(chuàng)的第一家專業(yè)書場“三元書場”的老板。嚴小方的大伯嚴雪亭,當年在曲藝界紅極一時,有著“評彈皇帝”的稱號。
1949年春天,杭州一位叫馬石銘的醫(yī)生和一家開糖果鋪的店主唐季慶創(chuàng)辦了三元書場,最初設在羊壩頭三元坊巷。1950年,書場改由評彈演員嚴雪舫經營后,特聘了眾多彈詞名家如徐云志、嚴雪亭、楊振雄、嚴祥伯等舉辦會書,連演數日,場場爆滿,轟動杭城,從此為評彈藝術立足杭州打開了局面。1952年,三元書場遷至上城區(qū)惠興路3號。再后來,又改名叫“新藝書場”。
當年,杭州最火爆的兩家書場,除了大華,就是三元。只可惜,1984年,新藝(三元)書場由于危房原因從此停演,書場職工也并入了大華書場。
在嚴小方的記憶里,小時候身邊的評彈演員就像現(xiàn)在的歌星一樣,走到哪都有人追捧。“你想想看,唱半個月一檔,那時候就可以買一套房子了,是有多風光。賺的錢多,自然學的人也多,出來的人才大把大把的。”嚴小方回憶,“一聽說有知名的評彈演員來杭州演出,老聽眾前半夜就在書場門口排隊買票了。”
當時愛聽評彈的也是來自各行各業(yè),不乏名流。
嚴小方記得自己五六歲的時候,蓋叫天和夫人到杭州書場聽評彈,還會給他帶小禮物。“中醫(yī)泰斗葉熙春也特別愛聽,就在書場附近的省中醫(yī)院上班,一有時間,就喊個三輪車坐過來,聽聽書。有時候聽完了還不走,拉著說書先生去樓外樓吃飯,繼續(xù)切磋。”嚴小方說,還有令他幼年印象深刻的是畫家陸一飛,“留了一把山羊胡子,說書先生請他在扇面上作畫:‘陸老,我想舞臺上用。’他都一一答應,過兩天聽書的時候,準保就帶過去了。”
普通聽客和說書先生的情誼交往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1942年出生,今年已經80歲的文史愛好研究者盧永高,就因為結緣大華書場,一生癡迷評彈。他和說書界的很多名角,比如毛新琳,都成了好友。
“我12歲考進杭四中念書,那時候,到杭州上學,起碼要坐三四個小時車。一學期也難得回去一趟。所以周末就會跑去家住積善坊巷的同學家玩。”盧永高是地地道道的丁橋人,家住丁蘭街道,“書場里的樂聲就這樣從窗外飄了進來,我第一次聽到,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太好聽了。我記得,當時從筧橋到閘弄口的公交車費是9分錢,一張書場門票是一毛2分錢,我是窮學生,出不起。就跑到書場去聽‘戤(gài)壁書’,這是評彈行話,意思是靠在墻邊上免費聽書。就這樣,我?guī)缀趼牨榱怂械牧髋,那些唱詞現(xiàn)在還銘刻在我心里。”
盡管已經80歲高齡,盧永高口齒清晰,精神矍鑠,只要一有空,還是會坐一兩個小時的公交車,趕到青年路大華書場聽書。“都是一群老友,不過去聽聽,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聽的是故事,說的是人生。
大華書場,見證過一個時代,在絲竹聲聲縈繞的場子里,發(fā)生過太多太多只屬于那個時代的故事。
在時代的罅隙中,書場迎來送往著一批又一批觀眾,聽故事的人成了講故事的人,講故事的人成了故事里的人。
一座書場珍藏了一座城市的70年時光。在變與不變中,堅守住這座城市的傳統(tǒng)文脈,才是對歷史的最大尊重。
“宋韻留聲 杭城記憶”征集活動向全城啟動
始建于1952年的大華書場,到今年剛好70周年。大華書場是杭州市特有的非遺“老字號”招牌,被列入浙江省非遺曲藝書場和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宣傳展示基地。
大華書場的七十年歷史沉浮發(fā)展,是杭州非遺曲藝書場傳承的文化發(fā)展史,也是杭州這些年來,曲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承保護工作的縮影見證。作為浙江省非遺曲藝書場和浙江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宣傳展示基地,2019年,大華書場被評為杭州市的國際旅游訪問點;入選2021年度杭州社會資源國際旅游示范訪問點和推薦訪問點;入選由杭州市文化廣電旅游局開展的2021“杭州亞運人文體驗點”,同時還入選了“杭州文化和旅游IP”。杭州評詞、評話、小熱昏、杭州攤簧、武林調、獨腳戲等等,越來越多的杭州市曲藝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在杭州生根發(fā)芽。來自杭州市文化廣電旅游局非物質文化遺產處的數據,杭州近年來在曲藝類非遺項目傳承保護上取得了漂亮的“成績單”。
目前,杭州市現(xiàn)有曲藝類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共計12項,其中,列入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名錄的就有6項:杭州評詞、杭州評話、杭州小熱昏、杭州攤簧、武林調、獨角戲。目前杭州市曲藝類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5人,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10人,市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6人。同時,杭州逐漸恢復了杭州評詞傳統(tǒng)長篇《白蛇傳》、杭州小熱昏傳統(tǒng)長篇《七條命案》、武林調《岳母刺字》、杭州攤簧短篇《遙望西湖》等非遺傳承曲目的整理改編及演出。為落實《浙江省曲藝傳承發(fā)展行動計劃》相關精神,由杭州市文化廣電旅游局主辦的“宋韻留聲 杭城記憶”杭州市非遺曲藝書場系列活動即將在7月中旬啟動。
作為浙江省非遺曲藝書場試點之一,大華書場也將應景地在“宋韻留聲 杭城記憶”杭州市非遺曲藝書場系列活動中,推出70周年曲藝類非遺項目專場,以經典非遺曲目、新品佳作獻禮黨的二十大。
接下來,另一家非遺曲藝書場,位于朝暉文化公園內的古韻居百姓書場,也將推出“品千年宋韻、享共富發(fā)展”古韻居百姓書場杭州評話書會市民專場。